(陳智遠寫於創辦活現香港開始前)
關於台北之行,不如由垃圾說起。
在北投街上一個奇景,至今仍念念不忘。黃昏時候,三輛大車徐徐駛入小巷,二十多個街坊突然同時冒出來。原來那是垃圾車,分別運載普通垃圾、可回收物及廚餘。當車停在路上,市民魚貫地按類別垃圾,收拾完畢,車駛到下一條街,情況如是。
這就是台灣「垃圾不落地」的廢物政策。在台北市內,垃圾站及垃圾箱幾乎絕跡,取而代之是垃圾車按照固定路線及時間,每天準時出現在特定停靠點,市民要丟垃圾,就要先在家中把垃圾分類,然後定時定候到街上。
不要小看這個安排的難度,因為它觸碰了行政管理最棘手的難題:政府如何說服市民忍受新政策為生活上帶來的諸多不便,集體改變日常行事規律。推動這樣深遠的生活模式轉變,難免被政敵批評為擾民、罔顧民生,或多或少等同政治自殺,沒有足夠的政治能量、成熟的政治技巧及慢長的磋商過程,根本沒有機會成功。更重要的是那份果敢與執著,為了要解決城市面臨的迫切問題,不惜一切打場轟烈硬仗,堅持推動創新與轉變,不把問題留給下一屆政府、下一代社會。
歸根究底,這牽涉到社群有沒有令城市變得更吸引以及適宜居住的共同抱負及願景。而這位香港人心知肚明,如此情景(為了令城市變得更好而甘願在日常生活改弦易轍),在我城幾乎是永遠難以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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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很懂得發掘及訴說自己的故事。如此種種,不是機械地把故事收藏在一個博物館、展覽廳而已,而是滲進每一角落,讓人感受到整個地區的人文脈絡。
這次到了北投。新捷運線開通為當地旅遊業帶來新機遇,北投當然沒有城市正中心最亮麗的景點,但在市內居然有這樣恬淡的地方,葱葱綠樹淙淙流水,是避開鬧市繁囂的不二之選。
當地開發景區時,願意花心機把最小的事都耐心整理。只要細心發掘,原來更小的社區,故事也是源源不絕。例如在北投這一帶,溫泉就是生活的肌理,民間歷史以至日常生活,都與泉水緊緊扣連:硫磺提供了經濟命脈,溫泉是公眾聚集地,那卡西(流動走唱行業)因溫泉而生,還有各種文學、原住民、飲食、交通等典故傳奇。遊人只要在區內閒逛,在不同點聊為駐足,就能掌握這裡大概的生活圖像。
日治時期的人與事,他們從不會迴避,反而視它們為當地文化演變中不可或缺的部份;他們也讓學生參與保育及傳承的工作,例如在保育北投石(即北投最著名的礦產)的過程中,當地一所中學全程參與,而學生就在過程中了解自己社區及土地的演變。
最近思忖的問題是,在資訊去到幾乎送上門的年代,說故事還有必要嗎?故事還有價值嗎?在開發這一帶景區時,台北市觀光傳播局想到新點子,把當地大大小小的故事全發掘出來,然後找來在北投居住的雷驤及雷光夏兩父女為大家說故事(雷光夏剛巧就創作了電影《第36個故事》的音樂專輯)。他們精選了101個故事,只要打個電話,付很少的費用,故事就送到手機,讓人用聲音認識北投。這是個嶄新嘗試,可以擺脫了要借用機器聽錄音的限制,也方便遊人深度遊覽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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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雲門,就像朝聖一樣。雲門現已蜚聲國際,創辦人林懷民堅持「在水泥地上種花」的信念,把文化的種子撒在城市的土壤,努力栽培,等待開花。
拜訪那裡,因為其下的「流浪者計劃」。話說當年林懷民獲得行政院文化獎後,決定把那筆獎金捐出,創立「流浪者計劃」,資助年輕人到海外流浪。計劃的理念很簡單:對年青人來說,流浪是重要的人生學習;對有一定工作經驗的朋友來說,流浪是一個重新探索自己、明白人生尚有不同可能性的過程。
申請者要交代特定的流浪主題,旅程不可少於兩個月,資助僅夠刻苦地完成旅程,出發後各自尋覓探索。這些年來,計劃成就了太多太多不平凡的流浪經歷:有人沿途做默劇,宣揚藝術之餘也傳播快樂,並惹得途人幫他邊行邊拍;有人醉心研究武術,隻身去了中國北方,用了三個月時間「以武會友」,走訪不同武館,也真正走入武術的堂奧,完成計劃後留在北京開了所四合院旅館,並廣邀不同門派的武術師傳到京交流;有來自澎湖的流浪者為了學習如果保存島上獨有民族文化,選擇在地理環境相似的沖繩待了兩個月,回到澎湖後全情投入保育工作;從事媒體工作的流浪者在嫲嫲過世後,以相反方向重踏她當年由內地避難到台灣的路線,並沿途追尋嫲嫲烹調的味道。
計劃沒有要求流浪者完成旅程後要幹甚麼大事(只要求他們寫一篇文章及作一次簡單分享),也不會期望兩個月在路上會改變參加者的一生,但他們對成為「流浪者」感到驕傲與自豪,也開展了很多新計劃以延續自己的流浪體會,無論是出版、創作、社會服務等等,在不同範疇為台灣帶來不同。
讓有心有力有信念的人出外闖闖,流浪者回來後,在不同範疇繼續秉持及實踐固有信念,計劃多年來為台灣帶來的社會價值真是無可估量。香港慣了只是以經濟價值衡量人與事,究竟這讓我們錯失了多少精彩的東西與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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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到台北,詳細地認識了南村落的工作。南村落總監韓良露是個奇人,熱愛文化,講究飲食,主張慢活的生活品味。南村落多次與市政府合作,推動一次又一次文化項目,驚歎他們真的把文化旅遊提升到另一層次。
例如交通部觀光局所推動的「北區國際光點計畫」,打正旗號是以「北台灣華人生活與文化深度旅遊」為主題。他們會選定一個區域,花一段長時間仔細發掘區內有趣的故事、有特色的店舖、獨有的人脈、精緻的生活文化等等,點連成線、線連成面,勾劃出他們認為最能吸引外地人的「人文地圖」。
他們努力找尋文化內涵,並且讓該區的人訴說自己的故事,以及闡述他們所信奉的生活價值(例如慢活、低碳生活、文化傳承等),並將這些點滴編輯成「旅人手帖」,將區內最原汁原味的人文情懷及日常生態展示給遊客。
南村落同樣成為台北市文化局所推出的「台北文化護照」活動的執行單位。在短短兩個月內,他們在每個周六周日都會舉辦關於台北文化的免費導賞團及活動。主講人全是不同範疇獨當一面的專家,由歷史、建築、傳統工藝到潮流文化,內容廣泛樣樣齊全。例如他們會找藝術家帶你看西門町的塗鴉、單車會的朋友帶你踏單車遊淡水、舒國治談城南書畫、史學家帶你探訪名人故居、書屋主任帶你來一次文學漫步。當然還有關於古琴、小食、剪紙、布袋戲、茗茶等工作坊,數之不盡。
這些活動堅持不只是單向的傳授,而是走到街上,親身感受城市的文化,彷彿每個日常生活微末處,都可以感受一地的脈搏、文化的泉源。有了政府的牽頭,有了對文化內涵更敏感的民間團體作有系統及具心思的安排,兩個月之間就把這些文化內容連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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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了幾個觀察,我想說的,其實很簡單:推動文化再不只是為風花雪月、生活雅興,更是經濟命脈及城市競爭的核心。
我們活在一個城市與城市競爭的年代,鄰近城市一直努力向前衡,靠的是創新–解決城市管理問題的創新思維、領先潮流的生活價值、尋找不同可能性的文化氛圍、保存及活化自身的文化內涵。
要在競爭中跑嬴對手,再不能只靠大興土木,或者是消費、消費再消費,因為這些就算可以讓經濟快車短暫地高速前行,卻沒法賦予一個地方最吸引的東西:風格。
沒有靈魂的人,同一條鹹魚沒有分別;沒有文化底蘊的城市,就算表面如何繁華,內裡只是空洞無物。只以消費、零售來推動的旅遊業模式,無法讓我們好好定義自己的城市,整個城市為幾間大集團的盈利及銷售量服務,另一邊廂又引發瘋狂加租的循環,經濟價值也只是流向地主階層。況且,若果不幸但必然地遇上經濟轉向,這種經濟模式只會像危樓一樣,剎那間就塌下來。
這是一個簡單但經常被遺忘的道理:今時今日,我們再不能只狹隘地聚焦在產值及商業價值,更要關注城市的吸引力及文化號召力。一切在於果敢創新,而創新的基礎,在於對自己城市不同層次的認識,把最吸引的人與事整理、紀錄、活化,然後不斷往內發掘,豐富城市的內涵,並擴展至旅遊、城市設計、文化產業等不同範疇。
在這個意義上,文化旅遊就肩負了新的任務。它是最直接的方法讓我們鞏固、發掘自己的故事,並且把我城最有趣、真實及具魅力的一面展示給外來訪客,產生經濟價值之餘,也在不同範疇主動地定義自己的城市。而在這方面,香港明顯落後。
我們沒有相關的專家嗎?不是。沒有懂得說故事的人嗎?有,但不夠。欠缺人力整理及用心包裝本土故事嗎?有心人多的是。
是體制問題嗎?因為沒有文化局?我認為關鍵並不在有沒有文化局,而是掌管行政權力、旅遊業領導及掌控經濟資源的精英們是否具備文化視野去審視旅遊、保育及經濟政策,令香港在這個比拼文化軟實力的時代中,至少不致落後十個馬位。
我的想法很簡單:香港需要以人文角度去塑造「香港風格」的旅遊,讓外地人感受更富層次感的香港,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城市,讓年青人學習這個城市複雜而多層次的面貌,了解不同範疇的前世今生,進而建立歸屬。這個目標,需要民間團體找到可持續的營運模式,維持一個恆常團隊,努力發掘及整理民間故事、傳統及文化內蘊,然後轉化成有趣味及「好玩」的體驗。在我心目中,這就是未來旅遊發展的願景。
公民社會不能奢求政府能幫上甚麼忙,因為官僚從來就不擅長跳出框框,以及走出經濟思維的桎梏。沒有人可以否定外來消費對香港的經濟價值,但拜託請不要再視放人來購物是救港的宇宙定律,因為這亦慢慢地令城市失去尋求創新的動力,同時矮化香港,真的令到this city is dying。
我們期待更有風格及吸引力的城市。因為說對底,我們再不是過客,香港就是我們的城市。